第七章阿帕奇

答案,它会自己找上门来。

8月,阿尔斯兰州已进入秋天。

当然不会有落叶,也没有满山红色,只有呼啸的狂风,夜里透过坚固墙壁的寒冷。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上海忐忑不安,决定参加蓝衣社的计划,冒充高能前往美国,甚至幻想得到亿万财富,谁能想到现在?我还留在美国,却是肖申克州立监狱,将于此度过终生。

睁开眼睛,瞳孔又被深深刺痛了一下,昏暗牢房里这道电光,让心跳骤然加快数倍。

手背挡眼从**坐起,才看到一个大盖帽的人影,这是一位狱警。

“1914!”

这个声音非常陌生,不是经常来巡逻的那几个,我小心地站起来靠近铁门,手电光束却突然关掉。

我看到了他的脸。

熟悉的黑色制服与大盖帽,腰间的电棍与手铐,却配着一张陌生的脸。

虽然走廊里的灯光不亮,又隔着密密的铁栏杆,那张脸却特别清晰。

他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而是印第安人。

我认得美国印第安人的脸,肖申克州立监狱就关押着不少,是阿尔斯兰州的原住民。他们不同于中国人,具有北美洲人的特点,棕黄色皮肤上有鹰钩鼻,目光深邃明亮,体格硬朗彪悍,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质。

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就是典型的本地印第安人,但鼻子和眼睛非常特别,就像落基山下食腐尸的秃鹫,却穿着笔挺的狱警制服,孤零零的,很是古怪。

“你是新来的?”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已经违反了这里的规矩——不能对狱警不尊敬。

那个家伙不由分说掏出电棍,没等我反应过来,就飞快地穿过铁栏杆,精确地砸在我的脑袋上。

就像有个东西钻进脑壳,脑门火辣辣地疼痛,接着整个脑袋强烈震**,牢房天昏地暗地旋转,最后便倒在地上。

电棍击中我头部的响声,将老马科斯也惊醒了,他敏捷地翻身下床,将我扶起来大声呼唤。我眼前闪过许多星星,双脚没法站起来,身体平衡感都失去了,只听到老马科斯愤怒地对外嚷道:“为什么打他?”

“他不尊敬狱警。”

一个残酷的声音响起。我靠在老马科斯的身上,恍惚间看着铁门。

那双秃鹫似的眼睛,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魔鬼,隐隐飘出一股死尸的气味,让我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对不起!”

“我叫阿帕奇,新来的狱警,负责你们这个监区,今后请配合我的工作,谢谢!”

他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串话,又瞥了瞥老马科斯:“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是,如果你再敢打他——”

老头才不畏惧这个印第安人狱警,当年他随随便便就能干掉许多这样的人。

然而,有着武装直升机名字的阿帕奇,却把电棍指到老马科斯面前:“老爷子,你的年纪够做我爷爷了,所以我不打你。”

说完,他走向下一个监房。

“我们的早餐呢?”

“作为违反规矩的惩罚,今天你们没有早餐。”

阿帕奇一路走远,留下难闻的死人气味,我掩着鼻子坐在**,捂着被打的脑袋。

“Shit!”老马科斯终于骂了一句脏话,“我在这里八年了,从没见过这种变态的狱警!”

“他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看不到他眼睛里的秘密。”

我申请去了医务室。

伤口虽然不严重,却是最痛的,医生给我上了些药,说最近很少有打囚犯的情况,我算倒霉撞上枪口——印第安人阿帕奇是怎样的疯狗啊?

回到操场后还是很疼,更没力气打篮球了。一阵秋风袭来,裹挟着许多沙粒,让我低头裹紧衣服。自从被冤案判处终身监禁以来,第二次感到无比委屈。

忽然,有个衰老虚弱的声音响起:“1914,你被谁欺负了?”

居然是老得走不动路的杰克,这个曾经的“十二宫杀手”,拥有最为骇人的目光。

“一个新来的狱警。”

“阿帕奇?”

“是。”

老头耸了耸眼看就要散架的肩膀:“今天他和C区所有人都打过招呼了,我们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他对囚犯很客气很礼貌。”

“该死!”我摸着受伤的脑袋,“那他就是只对我一个人凶恶!凭什么?”

往日一贯受到典狱长照顾的我,一下子成了失宠的“怨妃”。

“对了,1914,我的室友也是一个中国人。”

老杰克要和我套近乎,却把我吓了一跳:“什么?你说在这座监狱里,我不是唯一的中国人?”

“是,至少有两个,我的监房里就有一个。”

镜片后残酷的目光闪烁,刹那间被我抓到了心里话:“是啊,我的室友是中国人。”

“十二宫杀手”没有说谎。

不,他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难道老得有了幻觉?

C区还有一个中国人?

就在与我同一个监区,还关押着一个中国人或华人?而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已将近半年,与这些囚犯朝夕相处,却从没见过这个人!

这个中国人是谁?

夜晚,C区58号监房。

月光从铁窗洒入,如银色链条将我五花大绑。

老马科斯已睡熟了,床边的小灯还亮着。我的脑袋依然疼痛,躺在**拆开今天收到的信——来自中国上海,写信的人叫端木秋波。

高能:

请原谅我隔了许多天才给你回信。

我的哥哥叫端木良,你认识他吗?

当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的父母离婚了,妈妈认为爸爸精神不正常。

但我始终觉得爸爸没什么问题,只是经常突然外出,或者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会见一些奇怪的朋友。法院把哥哥判给爸爸,把我判给妈妈。几年前爸爸离奇自杀了,妈妈也生病去世了,我们兄妹俩才重新生活在一起。

哥哥是一家投资公司的总经理,每天工作非常忙碌,但一有空就会开车接送我。去年9月,他忽然变得忧心忡忡,经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我几次问他也得不到答案。不久哥哥的公司关门歇业,欠下很大一笔债务,连心爱的车都卖了。今年除夕,我等哥哥回家吃年夜饭,他却就此神秘失踪了——现在仍然音信渺茫。

我是一个盲人,没办法到处寻找哥哥,只能尽我所能在网上贴寻人启事。我不知道哥哥失踪的原因,也许为了躲避债务,也许是其他不能告诉我的秘密。每次和哥哥说话,他都会让我很有安全感,好像他会不顾一切地保护我——但我看不到他的脸,也许他是完全另一副表情,抑或所有的都是谎言。

现在我突然感觉,眼睛看不到也不错!不必去面对那些面具,即便听到言不由衷的话,乃至卑鄙无耻的谎言,都不用看到对方的脸!就像我的节目《面具人生》,听过无数人被伤害的故事,他们的心几乎破碎,我无法弥补他们的人生,只能用倾听的方式让他们的痛苦发泄出来,也许可以减轻精神压力。

所以,我宁愿在生活中选择孤独,反正本来就黑暗无边,无论多么美丽的外表都看不到。一个兰陵王那样的美男子,或者一个卡西莫多那样的怪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只有漂亮的声音才能打动我。

现在我最爱的——其实不是人,而是我的导盲犬贝贝,虽然看不到它的样子,但我能触摸到它柔软光滑的皮毛,闻到它身上特有的气味,听到它的叫声与呼吸,带着它一起散步玩耍,这就是我唯一的幸福吧。

昨晚,我在电台念了一首莱蒙托夫的诗——

《孤独》

孤独中拖着这人生的锁链,

这样子使我们真触目惊心。

分享欢乐这倒是人人情愿——

但是谁也不愿来分尝苦辛。

我独自一人,像空幻的沙皇,

心胸中填满了种种的苦痛,

我眼睁睁看着,岁月梦般地

消逝了,听从着命运的决定;

它们又来了,带着镀过金的,

但依然是那种旧有的幻梦,

我望见了一座孤寂的坟冢,

它等着,为什么还彷徨逡巡?

任何人也不会为这个悲伤,

人们将(这一点我十分相信)

对于我的死亡大大地庆幸,

更甚于祝贺我渺小的诞生……

我喜欢莱蒙托夫,他有一种忧伤的力量,隐藏的唯美**,在看似绝望的文字里,还有不可磨灭的希望。

监狱里的你也很孤独吧?

高能,还是上次说过的那句话,千万不要放弃希望。看过《基督山伯爵》吗?也许等待的就是凤凰涅槃!

赐给你希望吧!

端木秋波

2009年7月14日

2009年7月14日?

秋波居然是在古英雄27岁生日时写的这封信。

上个月我都忘了自己的生日,不知不觉中在监狱里度过,终身监禁将渐渐消除时间概念,大概等到我满头白发,都不知已过了多少年月。

她的哥哥果然是端木良,我认识的那个端木良,据说还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会在15岁那年,有机会拯救跳水的秋波。他们爸爸妈妈离婚的原因,想必也与蓝衣社有关——他们的父亲肯定也是其中成员,悄悄地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乃至被妻子认为是精神病。至于秋波爸爸的自杀,也是因为兰陵王的秘密而走火入魔了吧?可惜端木良还不吸取教训,自己也深深地陷了进去,结果害人害己!

秋波信里还说去年9月,她的哥哥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不久公司就关门歇业了。那正是我到达美国,常青遇害,我被警察抓住的时间——端木良的幕后主子死了,他当然就变成了丧家之犬,恐怕他公司的幕后老板也是常青,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就倒闭了呢?

没错,这些都与那个黑暗中的人有关!

他(她)在美国杀死了常青,又成功地把我陷害进监狱,现在正悄悄地侵吞常青的财产——也许其中有大量来历不明的黑色财富,甚至去中国对常青的手下赶尽杀绝,于是端木良失踪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当我被关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外面的世界不知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包括曾经在我身边的人们。

再读了一遍秋波的信,尤其那首莱蒙托夫的诗——《孤独》。

肖申克州立监狱。

独自站在操场的铁丝网边,透过高墙眺望8月末的落基山,雪线正逐渐下降,据说两个月后就有大雪降临。

我将衣领紧了紧,阻挡荒原呼啸往来的风,回头看着正打篮球的华盛顿与比尔。

老马科斯不知跑去哪儿了,就连老杰克也不见了踪影,大概已老得没力气放风了吧。

铁丝网外走来一个狱警,我立即转头想要离去,却听到他喊了一声:“喂!

1914!”

一个特别的声音,我的双腿顿时似被灌入了铅水,独自孤零零地呆站在原地,直到看清那张可怕的脸。

阿帕奇。

该死!又是这个新来的家伙,狱警大盖帽底下,一张本地印第安人的脸,秃鹫似的鼻子与眼睛,放射出剥头皮战士般的凶狠目光——肖申克那么多的狱警,只有他能让我定住不动,仿佛一下子来到寒冬。

“你好!”

我装作很有礼貌的样子。我可不愿再挨一下电棍了,这几天头顶依然隐隐作痛,这会影响我那本就不高的智商吗?

“关于我打你的那棍,希望别太介意,因为我是C区的老大,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我的权威。”

印第安人阿帕奇与我隔着铁丝网,相距不到半米,他身上的死尸气味让我感到恶心,却不得不违心地点头:“我明白了,先生。”

“如果你配合我的工作,并遵守这里的规矩,我们还是可能成为朋友的。”

朋友?我是不会和狱警交朋友的!但现在必须伪装自己:“非常愿意。”

“不,你在说谎。”

他的目光像鹰爪一样洞穿我的眼睛。

如果说老杰克的眼神代表的是冷酷,那么阿帕奇的眼神代表的就是死亡。

我的脑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以为装得非常像,唯唯诺诺如丧家之犬。

“为什么?”但我必须伪装到底,“我可不敢对你说谎,难道我还想再被打吗?”

“1914,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别想那么轻松就骗过我。”

反正隔着一道铁丝网,我缓缓后退半步:“请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想要越狱!”

这个大帽子可是要把人砸死的!我急忙摇头说:“不,这不是我心里想的!”

虽然刚来肖申克州立监狱时,我有过基督山伯爵那样逃出生天的想法,但看到这里防范森严,外面的荒野又如此残酷,就算逃出去也会活活渴死累死,便断绝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是吗?”阿帕奇阴森地一笑,“但我打赌,你很快就会这么想的。”

这个印第安人狱警的诡异笑容,使他的死尸气味传得更远,熏得我鼻腔难受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不,你就是!你总是对这里的人说,你是被冤枉才进监狱的,是不是?”

我强压着怒火,平静地回答:“先生,你为什么要调查我?为什么只针对我一个人?”

“你自己知道原因。”

不,我不知道。

“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确实是被人陷害才进来的。”

“我相信不相信重要吗?”

“不重要。”

“你明白这一点就可以了,再见。”

印第安人阿帕奇转身离去,整个操场飘满了死尸气味。

几天后。

肖申克州立监狱,囚犯放风的大操场。

我恢复了篮球运动,正当满头大汗地抢截传球时,忽然有人大喊:“1914,有人找你!”

我气喘吁吁地猛然回头,另一边的篮球架下,站着个摇摇晃晃的枯瘦老头。

“十二宫”?

没错,站在篮球架下的正是老杰克,他扶着柱子咳嗽着说:“1914,你不是说想见我的中国室友吗?”

“是!”

“他同意了。”

“什么时候见面?在哪里?”

“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老杰克身后转出一个人,身材高大魁梧如同金刚,却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大概是长年不见日光的缘故,面无血色,脸部的线条极有男人味道,下巴上爬满了黑色胡须,头发已白了一半,年龄在六十岁左右。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人,确实半年来从未见过,但不能确定他一定是中国人。

我用汉语试探着问:“你好,我是1914,请……请问你的名字?”

好久没说中国话了,居然有些说不顺嘴。

“你好,我叫童建国。”

果然是中国话!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这让我激动地靠近他:“真好!遇见中国人真好!我们早就应该认识了。”

“是,老杰克说有个中国小伙子想要见我,于是我就答应破例出来一次。”

他仰头对着天空深呼吸,“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太阳了。”

“你从不出来放风吗?”

“是,从不出来,也从不去餐厅,每次都是杰克给我带饭。”

童建国看了老杰克一眼,“十二宫杀手”完全听不懂中文,一脸茫然地退到旁边。

“难以置信,你就这样永远不见天日地坐在牢房里?能让你破例走出牢房,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你得谢谢老杰克,他说你能发现他的秘密,这倒令我很惊讶,所以我想你一定很特别。”

“是,我很特别。”

我觉得这对我是一种赞美,所以便不太谦虚地承认了。

中国老头还不能适应阳光,用手遮挡住脑袋说:“我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得回牢房去了。”

“不多聊一会儿吗?”我的大胆主动让自己都感到尴尬,只能再解释一下,“好久都没说中国话了。”

“我也是。”童建国回头盯着我的眼睛,“不过,你最近有麻烦了!”

他怎么知道的?

瞬间,我脑中闪过狱警阿帕奇鹰似的脸庞。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童建国已和老杰克一起离开了操场。

典狱长办公室。

德穆革先生刚睡完午觉,不停地吸烟提神,烟雾缭绕如干冰效果。

“什么?你说阿帕奇有问题?”他摸了摸颇为自豪的高鼻梁,明显的犹太种族特征,“1914,我提醒你注意,这不该是你向我汇报的内容。”

“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整个肖申克州立监狱。”

“再次提醒你!你的身份是囚犯,虽然我对你很照顾,可以随时申请来见我,但并不等于你可以为所欲为。狱警对囚犯进行管理很正常,他没有违反规定,难道他向你索要贿赂了?”

我紧张地站在典狱长的大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的大操场与落基山:“没有。”

“在监狱里贩卖黑货?”

“没有。”

“参与囚犯间的黑社会斗争?”

“没有。”

“那么请问,他惹到你哪里了?”典狱长德穆革掐灭一个烟头,愤怒地嚷起来,“你说你要换牢房,我为你破例了,许多囚犯和狱警都看不惯,背地里说我们搞断背!所以我才会处处包庇你!该死的,你降低了我在这儿的权威,我不可能第二次为你破坏规矩!想要把阿帕奇调到其他监区——想都别想!”

这个肖申克州立监狱的最高统治者,在我面前大发雷霆,似乎随时会把我撕成碎片。

我的嘴角微微颤抖,心脏几乎要爆裂了,告诫自己不能与典狱长吵架,我必须控制住情绪:“先生,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感觉阿帕奇迟早会杀了我。”

“那就让他先来杀了我吧!这里我就是上帝,谁都不敢在我的地盘乱来!包括你,1914!”

“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又点起一根烟,手指关节敲着桌面:“难道你想逃出去?那就死在外面的荒野吧!还有一件事请记住,不要再给高小姐打电话,对于你的过分要求,我绝对不会答应!”

高小姐?这个暴君果然提到莫妮卡了。

我盯着典狱长的眼睛,迅速读出他心里的秘密:“臭小子,要不是天空集团大老板给我打过电话,还给我账上汇了一大笔钱,我才不会这么照顾你呢!”

刹那间,我也不想再请莫妮卡帮忙了,为什么要满足这个德穆革贪得无厌的欲望呢?也许对天空集团来说算不了几个钱,但这些钱足够许多中国贫困学生十几年的读书费用!

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自由。

走出典狱长办公室前,我回头问道:“先生,你有没有闻到过阿帕奇身上有一股死尸气味?”

“胡说八道!”德穆革弹了弹烟灰,再度咆哮如雷,“不,我从没闻到过他有什么气味,其他人也没有闻到过,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快点儿给我滚出去!”

“你闻到过阿帕奇身上的死尸气味吗?”

C区58号监房,月光透过高高的铁窗,覆盖在我茫然的眼睛上。

老马科斯坐在对面的黑暗中:“不,从来没有过,虽然他的眼神让人厌恶,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他的回答让我激动:“不可能啊!他不是每天都来查房两次吗?”

“是的,但他没有气味。”

“难道在整个监狱里,只有我一个人能闻到阿帕奇身上的异味?”

为什么?

我的鼻子能闻到所有人闻不到的气味?想到这个诡异的问题,我就陷在小床的角落中,仿佛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也许因为你很特别,就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

老头说完,打开小灯,现在已接近凌晨1点,子夜时阿帕奇刚来查过监房。

灯光刺激我的眼睛,宛如一片干涸的血迹,我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别人看不到的事?”

我明白马科斯说的是我的读心术。

可我真的想要看到吗?

“孩子,你并不知道,其实你是Gnostics。”

老头坐到我的身边,像父亲抚摸儿子的头发,而我绝望地仰头:“什么是Gnostics?”

“你孤独吗?”

“是的,非常孤独。”

“因为你被囚禁在监狱?”

“还因为这个世界!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这个陌生世界,不认识一个人,甚至不认识自己,就像一粒石子,被扔进乱石堆中,孤立无援,怀疑一切!”

马科斯的英语标准起来:“你被扔进这个浩瀚无垠的宇宙,你对它无知,而它也不认识你,因此你极度恐惧。”

“宇宙不认识我?是,每个人都不认识我,包括我自己!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微弱的灯光,宛如铁窗外那颗星星,伴随着老头的话语:“宇宙这般广阔漫长,而你则如此渺小短暂——不仅是你与宇宙在空间时间上的不对称,更重要的是宇宙的沉默,它对你的渴望漠不关心!人间的一切欣喜或悲伤,宇宙都视若无睹不闻不问,它不会来拯救你,也不会拯救任何人,这才是你在万物之中深感孤独的原因。”

“为什么创造了我的这个世界,却这样抛弃了我?被扔进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监狱,就像这里!”

看着可怕的铁栏杆、坚固的墙壁、高高的铁窗,这个世界似乎要令我窒息。

“许多人都会这样问自己,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为什么你出生在中国而非美国?为什么你活在21世纪而非公元前2世纪?没有任何理由来决定!你的出生是个偶然,你的灭亡也是个偶然——但你身上有一样不是偶然!”

“是什么?”

“心灵、精神、思想——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截然不同于创造你的世界。

物质创造了你的身体,却不等于创造你的精神。人不同于宇宙中的任何事物,甚至不同于宇宙。与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相比,你的身体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的精神并不渺小,而是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不可以放在一个空间内比较。”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这就是Gnostics哲学?”

“我在西班牙隐居了二十多年,研究摩尔图书馆里的古代文献,人类祖先在两千年前就已深刻探索了人和世界的本质。”

“这是一种古典哲学?”

“世界上有三种人,属灵的人、属魂的人和属肉的人——或者说只有两种人,属灵人和属世界的人。”

“我们不都属于这个世界吗?”

老马科斯突然厉声喝道:“那你的不幸从何而来?千千万万谎言又从何而来?你为什么感觉世界是一座监狱?”

“因为我个人的命运。”

“无数个人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的起源分为宇宙与超宇宙,肉体和魂魄是宇宙产物,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受制于现实命运。封闭于肉体和魂魄的是灵,它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却被人类的生命禁锢,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剧。”

我躺在**喃喃自语:“也许并没有人抛弃我们,而是我们抛弃了自己。”

“人最大的敌人不就是自己吗?正如爱因斯坦论证的宇宙是有疆界的,并非无穷无尽,也并非无始无终。而在人的小宇宙中,灵被我们自己的魂所封闭,宇宙秩序之外的力量,在人而言却是最内部的;宇宙秩序最内部的结构,在人而言却是最外部的。最里面属灵的人,就是真正的Gnostics,他不是of this world,而是in the world。”

“Of this world?In the world?”

看来我的英语水平还得练习,就这么两个简单的短语,却可能让我一辈子难以理解。

“在认识到自己是Gnostics之前,你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上,被囚禁在肉体和魂魄之中,浑浑噩噩一无所知——那时的本质就是‘无知’,甚至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的觉醒与复活是由知识,也就是Gnosis来实现的。”

“没错,我的生命开始于2007年秋天,从对自己彻底一无所知开始,直到我发现兰陵王的……”

“Hero!你将是一个拯救者,你这个内在属灵的人,将从世界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回归光明的故乡,这才是你毕生应为之奋斗的使命!你必须清楚地认识自己,认识你的源头在哪里,也要认识这个世界,包括人间的真相!”

我联想到了一部电影。

“黑客帝国。”

“什么?”

“哦,我忘了你关在监狱八年,不可能看到这部电影。”

老头已经完全投入,没在意我说什么:“这种非凡的知识和能力,是世界拒绝赋予你的,也完全不是我能给你的。只有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才能开启被封闭的心!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

“认识我自己?”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而且从未停顿过的问题。

“知道你自己是谁!”

“然后获得觉醒与复活!”

“最后成为所有人的拯救者!”

美国阿尔斯兰州荒漠,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阴暗的光线之中,马科斯连续说了三句话。

我和老头都沉默了,似乎来到了一个陌生世界,两千多年前的西奈沙漠,那已远远走去的先知。

我反复默念这三句话,许久才发出声音:“三段论?”

“对,专属于你的三段论!作为一个Gnostics的使命——人的拯救,才是世界的拯救,也是我们的终极命题,假设终极命题存在的话。”

“谢谢。”

“不,我曾希望自己也是一个Gnostics,很可惜,我发现自己不是。”老马科斯苦笑一声,“于是,我用后半生来寻找这个人——就是你。”

“认识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也是我的幸运。”老头爽朗地大笑几声,“快点儿睡吧,小子!明早查房别爬不起来。”

最后一盏灯关了,黑暗将我的生命笼罩,但我已不再害怕黑暗了。

第二天。

放风时间,囚犯们在操场上散步聊天,或者干着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没有陪比尔打篮球,而是小心地盯着铁丝网,看看有没有狱警阿帕奇——没看到那张秃鹫般的脸。我独自坐在一块台阶上,眺望遥远的落基雪山。

昨晚,与老马科斯一席长谈,烙印似的刻在心中,我才明白什么叫醍醐灌顶。

Gnostics——我给了它一个中文音译:诺斯替。

我渴望在某个夜晚,也坐在这片大操场里,仰望阿尔斯兰的星空。无数神秘的星辰,仿佛在头顶闪烁,近得伸手就能摘下来,颤抖着捧在心口,倾听人间的秘密。

可惜,这是一座监狱。

我只有上午一个小时,被允许坐在这里眺望雪山,与熟悉或陌生的人们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

中国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监狱第二个中国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国。

没等我慌张地站起来,这个六十多岁的中国老头便随意地坐在我身边,同样托着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违的汉语,童建国比上次见到时干净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阶上看同学打篮球的中学生,虽然头发已白了一半。

“从前我杀过许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吓得半死,所以当我来到这个地方,就决定躺在牢房里不出来,哪怕一年都见不到阳光,而你让我破例出来了两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对话,既然世界本来就很荒谬,我们都在虚幻的镜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险再邪恶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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