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窗外的景色倒是带给佟一琮接连不断的惊喜。

有时是一片漫漫荒漠,土黄色的沙丘好像已经存在了亿万年,单调的形态无穷无尽,让人怀疑火车在不经意的时候停下来了。眯上眼睛,再睁开眼睛,车窗外出现大大小小的石头,满目寂寞荒芜。就在人觉得视线单一得快要疯掉的时候,远方的翠绿划破天际,迅速扑向眼帘,转眼间就幻化成一片绿洲。蜿蜒的河流舒缓沉凝,随意飘洒,依依垂柳顾盼婀娜,一大片向日葵恣意挥洒金黄。很快,大地收起全部的温情,变得面目狰狞,狂风翻卷喷吐漫天石块沙砾,肆无忌惮地鞭挞着所有的山丘与河谷。接着,眼前又是一片高山牧场,云巅之上铺展开一幅巨大的风景画,碧野雪松,山鹰白云,一群群五彩的牛羊星星点点,和毡房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一起,成为蔚蓝间最生动的点缀。

眼前的景象,把但丁的《神曲》带进佟一琮的脑子里。

最初读《神曲》,他带着很强的目的性。他是为了那位前无古人的插图画家古斯塔夫·多雷,多雷创作的雕版插图超过一万幅,版本总数超过四千种,包括人们熟悉的《圣经》。关于他为《神曲·地狱篇》插图还有一个故事。1854年的一天,多雷走进了法国最有名的出版商路易斯·哈彻特的办公室。多雷告诉哈彻特,他想创作一本最佳的美术书,一种大型的文学作品插图对开本,是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而作的。到那时为止,多雷作品的每本零售价还没有超过十五法郎,多雷建议,这本《神曲·地狱篇》插图本的零售价可定为一百法郎。哈彻特断然拒绝,说不可能有人愿意付那么多钱。多雷说他愿意承担全部的出版费用。哈彻特同意后,警告多雷,他至多只印一百本,以免陷入现款难以回收的困境。多雷用七十六页全张纸雕刻出一种最大开本的书,1861年年初刊行。两周后,多雷收到了哈彻特发来的一封非常著名的电报:“成功!速来!我是驴!”那时,这套雕版插图已经卖出两百多本,远不止预料中的一百本。这本出版于19世纪60年代早期的插图本巩固了多雷“法国插图画家第一人”的地位。

大自然的创意远比人类的想象丰富,窗外景象远比画作神奇,即使《神曲》那样的恢宏巨制仍旧无法同自然界的奇幻媲美,人们要做的只是睁大眼睛寻觅奇迹。

兰瑞儿也在寻觅奇迹,她的寻觅不在嘴上,在眼里,在心里,当她的双脚踏上新疆土地的一瞬间,泪水盈眶,血液中流淌的感情肆意蔓延,兴奋之中夹杂着恐慌,欢喜之中有些害怕,那双本就比旁人黑亮的眼睛,不够用似的看向能够触及的一切。她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梦境里?还是幻境里?她不停地张望,忘记了身边的穆明、佟一琮和穆小让,忘记了她只在这里待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忘记了那时她还没有记忆。

乌鲁木齐处处都是中亚风情的写真,每一处建筑都有着浓郁的西域色彩。

花帽子下尽情吆喝的维吾尔族商贩,头戴白帽、脚步匆匆前去礼拜的回族老人,刚刚从冰雪覆盖的天山上走下、炎炎夏日仍身穿羊皮大衣的哈萨克牧民,红色脸庞的蒙古族壮汉,胖墩墩、笑眯眯的塔塔尔人,手持相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老外,手捧《古兰经》的宗教学生,摇响了萨巴依的南疆乞丐,怯生生兜售乌斯曼草的小姑娘,各种民族、各种肤色的人流融合为一条长河。

人流中,最炫目的是维吾尔族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大红、翠绿、杏黄等富有浓郁民族色彩的连衣裙,用“牙勒克”头巾包住头。年轻女人装扮得休闲时尚,只剩一袭华丽的民族头巾,代表她们依然是西域的风景。偶尔会看到有人用白巾或黑巾横围护嘴,仅露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上去充满神秘感。

人们看兰瑞儿的眼光亲切自然,在他们看来,她就是这块土地的孩子。

按照地址、照片,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那位叫买尔瓦依提汗的女人,知情的年长女人捏着照片,连连叹息,告诉他们:“不要找了,她已经不在了,好多年了。”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兰瑞儿,补充了一句:“你的眉眼和她真像。”年长女人的眼神深邃幽远,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重新回到了那段旧时光。

兰瑞儿不说话,哀伤地看着年长女人,眼神里的乞求让待在一旁的佟一琮不忍再看。年长女人避开那双眼,嘴里一直念着叫他们回去。兰瑞儿跪了下去,求那位老人将她妈妈的事情告诉她。

年长女人长叹道:“孩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谁是对,谁又是错呢?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

在兰瑞儿的不断哀求下,谜底终究还是解开了,尘封多年的故事渐渐浮出水面。

当年,青春美丽的买尔瓦依提汗和一个汉族医生相爱了,买尔瓦依提汗的爸妈不同意,买尔瓦依提汗的爷爷奶奶、姑姑伯伯街坊邻居都不同意,可他们还是坚持在一起,买尔瓦依提汗断绝了和家人的来往,医生却出了意外。买尔瓦依提汗把女儿交给了医生的朋友,便追随医生去了天国。

世上谁是最亲的人?自然是自己的爹娘。可不幸的是,兰瑞儿不但没了养父母,也没了亲生的爹妈。兰瑞儿像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她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汪深水,让所有人不安。

穆小让望向她的眼神里的敌意渐渐消退,开始有了怜惜,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穆明也转变了态度,不再支使兰瑞儿,反而有些慌乱,仿佛找不到亲人的是他自己一样。

佟一琮主动提出改变去玉石市场的计划,到传说中的二道桥去转转。

大家的目的都是一个,让兰瑞儿开心点儿。

兰瑞儿对大家笑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凄凉。她说:“能来看看已经很好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说完,她的眼睛望向天空,眼神清澈而凛冽。

佟一琮心里一沉,上了年纪、饱经风霜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太年轻的人说出这样薄凉的话,一定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心里藏着太多的悲欢离合。经历的事情多了,会让人变得成熟圆滑,但成熟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越简单越快乐,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他相信,兰瑞儿一定也懂。

当一个人变得复杂之后,还能像过去那样简单吗?

佟一琮又看向穆明,穆明呆呆地看着兰瑞儿,专注深情。穆明这样的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专注得一丝不苟,全情投入,心无旁骛。现在佟一琮知道,谁能真正降住穆明了。

或许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喜欢或者爱上一些人,但喜欢或爱,总是有深有浅,有浓有淡。终其一生只存一人的情感或许存在,但毕竟稀有。而在心底扎根的只有一人,那人或许不在眼里,不在嘴边,不在身边,却深深地扎在心里。是命里的劫,是命里的缘。谁都说不清楚是对是错,重要的是,能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珍惜,便足够了。

佟一琮在穆明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珍惜,对一个女人的珍惜,对兰瑞儿的珍惜。只是,这样的一份感情,来的时间不对。所以注定了结束。

同样的情感,不同的人。

穆小让的眼里只有佟一琮,她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不会来新疆。看到他神思飘忽的样子,她心疼,她拉住了佟一琮的手,悄声说:“别想了,去二道桥吧!”

某种程度上说,二道桥是乌鲁木齐的标志和象征,这片古老的街区是乌鲁木齐最著名的维吾尔族聚居区,是所有旅客来乌鲁木齐必到的地方。

这里,无疑是中亚风情的一个缩影,一座集合了色彩、声音和气味的博物馆。一条狭长的街道从南到北串联起不多的几栋高楼、大片平房土屋、造型各异的清真寺和幽深的小巷。二道桥广场那尊骑毛驴的阿凡提铜像永远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店铺林立,店名都十分好听,绿岛快餐厅、拉赫曼蜂蜜店、阿米娜乐器店、玫瑰花宴会厅、木卡姆音乐厅……更有不计其数的无名店铺和摊点。几块馕、一牛肚黄油、几块秤砣似的土制肥皂、几小把乌斯曼草、一小堆莫合烟,都被经营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干果商将葡萄干、巴旦木、核桃、酸梅、杏脯排列成美丽的图案。地毯商将店铺变成了波斯王国的宫殿,奢华考究。烤肉师傅将全羊烤得金黄喷香。即使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凉皮凉粉,也要用西红柿和青椒衬托。让人觉得,这不仅是商业,更是一种艺术欣赏,一种美的享受。

兰瑞儿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她的笑容解开了穆明拧在一起的眉毛,穆明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吃上,眼睛看到美食就放光发亮。

穆小让不客气,直言:“我哥就是一枚大吃货。”

穆明不介意,哈哈一乐,说:“民以食为天,美食,我所欲也!”

新疆的饮食主要以肉为主,真是合他的口味,他常说自己是无肉不欢。其实他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懂得的人不用说就明白,不懂的人单纯着也好。这一刻,他的眼前到处都是烤羊肉串,从烤全羊到拉条子,从酸奶子到手抓饭,再加上大盘鸡、馕、奶茶……每一样都让他垂涎欲滴。

四个人边走边吃,享受着特色美味带来的愉悦。

兰瑞儿的兴趣在水果,全疆各地的水果都集中在乌鲁木齐,葡萄、哈密瓜、石榴、巴旦杏、无花果、蟠桃、库尔勒香梨、伊犁苹果以及各种各样的水果干儿。她特别会照顾别人,无论买了哪一样,都会先递给身边的三个人品尝。

穆小让的孩子气重,维吾尔族花帽、手工刺绣、金银首饰、地毯、木雕、锡伯族烟袋、皮靴、艾德莱斯绸、英吉沙小刀,她都要凑上去瞧一瞧,看一看,喜欢的自然是立刻买下。维吾尔族的女孩子从小用来画眉的奥斯曼草汁,更是被她疯狂购买。

二道街上也有玉石,佟一琮看了,认为那里的玉器称不上精品,他觉得不过瘾。就像已经进了珍宝库,却只瞧着了一小点儿,大部分都藏着掖着,让人看不着吃不着,心里痒痒的。

穆小让的眼里心里全是他,他的笑、他的皱眉、他的开心、他的念想,她全看得出来,她说:“新疆的和田玉名气最大,咱们来了不能白来,还是得去玉石市场长长见识。”

穆明故意逗她,就像没听见似的,毫不理会,继续盯着美食。

兰瑞儿轻轻拉了下穆明的衣袖,对着穆小让的方向轻轻努嘴。

穆明会心一笑,几个人的前进方向便保持了高度一致。

事实上,走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的大街上,几乎到处都能看到玉石店。有人戏称,乌鲁木齐的玉石店和饭店一样多。

从事玉石贸易起步资金不大,十几万就能开个不错的店,实在没钱投入,万八千块租个柜台也能卖玉,估计也有人像他在上海一样,做着玉石二道贩子,混点儿零花钱。还有一个原因,一小部分企业家完成原始积累,手里有余钱,知道玉石珠宝行业利润大,就把钱投入玉石市场。表面看,玉石市场大繁荣了,只是这样一来,竞争手段自然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问题也会层出不穷。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以次充好、以假乱真。

佟一琮到玉石市场主要为了长见识,关于和田玉的资料,他看了不少,在上海,和田玉他也见识了不少,但怎么选到货真价实的和田玉,他还处在纸上谈兵的阶段。理论多,实践少,是他的短板,选玉就得多看多上手,理论要与实践相结合才能完美统一。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兴奋到了极点,钻进一家又一家的玉石店,不看装修,不看摆设,甚至连店主店员他都不会多瞧一眼,他的眼睛里除了玉石什么都没有。看不够的玉件,看不够的原石,入眼全是美,品不过来的美,看人家的玉料,看人家的工艺,看人家的创意……

选和田玉有独特的门道,先是看玉料,籽料、山料不是行家难免看走眼。辨认造型纹饰,结构、章法、繁简、疏密的处理都得统一和谐。还有重要的一项是看皮色,鉴籽玉。行内有句话:“籽料去了皮,神仙认不得。”有些优质的山料和俄罗斯料同籽料相似,被一些商人充数以高价出售,实际价格却相差数倍。

吸引力法则起了作用,脑子里念着好事儿,好事儿就来;担心什么坏事儿,坏事儿就到。

事儿不是落在佟一琮几个人身上,而是落在一位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的“书生”身上,地点是在佟一琮几人随意进入的一家玉器店。

用“书生”这个词形容这个人绝对贴切,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倩女幽魂》里张国荣演的宁采臣,温文尔雅,清新洒脱,老实较真儿。一头黑发剃得紧贴着头皮,另外加了一副黑框眼镜,眼镜后的眼睛里透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和精明,倒是那张厚嘴唇不太和谐地显现着“吃四方”的福气。

“书生”和戴着花帽子的老板正对着一件和田玉石商量得热火朝天。一个是新疆普通话,一个是南方普通话,听在耳朵里,像是两个外国人用中国话在交流,别扭,又有些好玩儿。

佟一琮凑近瞧了瞧,和田玉山料,工是新工,亭亭玉立白玉瓶,缠枝莲花,瓶上的两条玉链,两只耳环,很是灵动,创意特别,学了古玉,又增添了新意。美中不足是细节上不够精致。按照佟一琮的判断,这件玉件属于上品,雕刻师应该是个极聪慧的人,既模仿了别人的作品,又有自己的创新,假以时日,勤磨苦练,即便做不出极品,做出精品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经营这样的玉件,说明这店还算上档次。

令人吃惊的是老板的话:“我这是正宗的羊脂玉。”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