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件旗袍

聚餐会席上,大家都问我为什么不带小美来,我嘴里尽管若无其事地说:“小美有点发烧,跟她爸爸在家里玩呢!”实在心里却正在担心。

临来时,小美哭着要追我,拉住我的衣襟不放松,我怒气未消,使劲推开她,骂她:“不用追我,我今天就不回来个给你们瞧瞧!”我说完用力把门一摔,小美和她爸爸便都被我一股怒火关在屋里了。我虽走远,还可以听见小美砰砰打门的哭闹声,还可以看见他抱起小美从玻璃窗向外追望着我,小美的一张泪脸,他的尴尬的面孔,这时都涌上脑际。我忽然想,小美早上起来确是有点发烧的样子,这时不知怎么样了?管她去呢!反正祖华在家,可是,我实在不该拿小美出气,小屁股被我那狠狠的几下打肿了吧?

我被不安的情绪困扰,竟不能和老同学畅谈畅饮了,看几位老同学对她们子女那份爱护的样子,我觉得今早对小美的态度实在有些失当,可是,我并不是一直这样的呀!这只能怪他,怪他为了一件旗袍,给我这样的难堪!

聚餐会是两星期前就规定好了的,我为这难得的聚会是多么兴奋!听说孙蕊和祁素珍也准备参加,这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如今孙蕊和祁素珍都是贵夫人了,我们自然不能再以在学校时那种轻视她们功课不好的态度来衡量人家了。在我们这一群老同学中,现在谁又比得了她们俩呢?不怪小罗感慨地说:“人的际遇真是难测,想不到我们班上两个最糟糕的学生,今天竟是最出色的夫人了!”

其实小罗的现状也还算不错,数一数,在我们之中,恐怕只有我的生活是最狼狈的一个吧?聚餐,我连一件像样的旗袍都没有哪!更不要说手提包,高跟鞋了。一个女人出去应酬,这三样穿着总不能太寒酸了吧?手提包还可以勉强用,高跟鞋也可以跟隔壁的刘太太借穿一下,旗袍却实在该做一件了,以后同学们的聚会是少不了的,总应当有两件衣服替换穿,可是,做新衣服,钱呢?

提起钱,是最烦人的一件事,人人都说今年布便宜了,可是我何曾有过买便宜布的钱来着?箱子里有几件旧旗袍,虽然还不致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是那短及膝的古老样式穿出去,也真怪那个的,最后我不得不向祖华说:

“旗袍是一定要做的,你看钱……”

“好,我想想办法儿吧!”这是他对我冷淡的答复。

一天天地过去,离聚餐会还有一个星期了,他的办法还没有拿来,我偶然问问,他竟绷着脸说:“我总不能偷人家的去!”

“谁叫你去偷的?人家丈夫给太太做衣服,难道都是偷来的吗?”我也光火了。

“其实在台湾大家穿衣服都马马虎虎的了,我常有应酬,还不就是身上这件香港衫。”

“女人不能跟男人比,再说,我穿得像样,也是你男人的体面。”

“我倒不需要这种体面呢!”

他说完自顾去上班,留下这句噎人的话给我生气。

对于一件新旗袍的热望降到冰点,对祖华的态度也反感日深,我们自这天以后,一直都不讲话了。

聚餐日的早晨,我无精打采地翻箱倒柜,拿出那几件嫁时裳来挑选,质料也许不错,样式真呕死人,天可怜见,穿起来竟是晃晃****的,也可见这几年我瘦了多少!我正对镜伤怀,祖华进来了,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一百五十块钱,我给你放在手提包里了。”

“嗯。这时候给我拿钱来做什么?”我没好气。

“你不是要做旗袍……”

“笑话!正午十二点聚餐,现在十一点半了,你叫我现在买料子做旗袍?我就是上委托商行买现成的也来不及了呀!简直是拿人开心嘛!”

“我还不知道太晚了,不过会计上这些日子冻结款子,同人都不许借支,我还是跟老孙私下通融的。”

“冻结?我要是冻结一天不烧饭,看咱们的日子能过不能?怎么我就应当常常东赊西欠的,没让你饿过一顿,我求你点事,就这么难!”我气得要哭了。

“何苦说得那么远?难道没有你还吃不成饭!”

我怎能忍受这样的顶冲?正在这时小美追过来了,看见我身上穿了花衣,便拉住不放,我便在盛怒之下打了小美一顿屁股……

我这时虽然有点后悔打了小美,但既成事实了只好狠心不想了。聚餐后,带着孩子的母亲们都忙着回家,我虽然仍不放心扔在家里的小美,但是既而一想,临出门曾起誓说过不回家的话。那么,我就不能这么早回去,等于打自己的嘴巴。

正好做了贵夫人的孙蕊邀我到她家去玩玩,我想不到她倒没有看不起一身寒酸的我,——其实今天聚餐会上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穿着,那么为了做旗袍怄这么大气,实在犯不上,早知如此……唉!

几个同学到了孙蕊的府上便被按在牌桌上了,看样子她们是常常有此一聚的,我虽极力推说不擅于此道,可是同学们怎么信,而且三缺一的场合,是不容逃避的。我也豁出去了,要玩就玩个痛快,何必牵肠挂肚老惦记那劳什子的家,我实在太苦了!

坐下去才知道,这不是三五块钱输赢的儿戏,输赢之大使我吃惊。我对于花样既不熟练,心里又处处不安,八圈牌下来,我乖乖把手提包里的一百五十块掏出来,她们也很自然地把钱接过去,就好像这只不过是十五块钱一样,她们又哪里会知道这一百五十块钱的来源和一出小小的家庭悲剧呢!

从孙府上出来,我有点麻木,走近家门,才清醒过来,加紧了脚步。推开屋门,静悄悄无声也无光,把电灯捻亮,才看见祖华抱着通红小脸的小美坐在床沿,我跑过去赶快抱起一天不见的小美。祖华和蔼地问我:“吃过饭了吗?我把饭菜都炖在煤油炉上,大概不至于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所表示的是什么,只觉得一阵酸楚冲上鼻尖,转过身去,把脸贴在小美滚烫的额角上,我哭了!

爱情像把扇子

丈夫是医生,我是他的女病人,我们的结合不用详细地描绘了,当他从生命的悬崖上把我解救下来,我愿意把整个的生命献给他。在舅母家休养的时候,医生偶然来探望他的女病人,对于那一次大手术后的失血过多,他总是不放心的。

舅母的家不是六号病房,我们的谈话也就不限于盘尼西林。当他知道我是一个学画的人时,很感兴趣地说:“那么你的色彩是比我复杂多了!”我不明所以,问他怎么讲?他笑了:“不是吗?一个医生每天所接触的不过是一片白色的装饰和生命的红血而已。”我说:“您嫌太单调了吗?谢医生!”话一出口我觉不妥当,可是收不回来了,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脸,在默默中,你会知道其中的情意有多少,我们终于结婚了。

我们的蜜月旅行说来很糟。最初,我们有一个伟大的计划,预备做一次环岛旅行,让东部的太鲁阁、中部的日月潭、南部的阿里山、岛尖的鹅銮鼻,都留下我们新婚的足迹,徜徉于青山绿水间,给我们的蜜月画页上添一些美丽的色彩,我对于我的婚姻是这么满怀希望!

在嘉义的旅舍中,正准备上山的手续,忽然从友人处转来护士赵小姐的长途电话:七号病房的病人情势转恶,院长希望他立刻回来一趟。我虽然怪赵小姐太多事,但是在一个医生看来,六号病人和七号病人,生命是同样重要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拦阻他回去?蜜月旅行的计划整个破坏了,这是不幸的先兆吗?

几次重大的手术,造成他的地位,我也为男人的事业蒸蒸日上而庆幸。虽然他在家的时间更少了,总是来去匆匆,饭也吃不好,我真怕他要累坏了。有时一碗饭没吃完,赵小姐的电话就来了:

“十二号病人犯神经吵得太凶,要谢医生来一趟。”有时我也开玩笑:

“十二号是男病人还是女病人?他这么需要你!”

因为我最熟悉他对病人的态度,在温和下的强迫,什么病人都要服服帖帖的,再没有比谢医生更会对付不正常的病人了!

可是谁会料到我们这样一对夫妇,竟也走上离婚之路。

犹记我离婚以后,最知己的闺友茵曾经责备我说:“他怎么会爱上她呢?真不可能,你漂亮,有学问,而她……怎么会?是你不注意他的生活,让他从你的身边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我有什么可向茵辩驳的?我记得他的医务忙得不可开交,而我却寂寞得连画笔都不愿举起时,曾无数次拿起电话拨到医院去,我找谢医生说话,来的却是赵小姐:“谢太太吗?谢医生正忙着呢,他让我问您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告诉他晚上早点儿回来吧!谢谢你!”

挂上电话,我只觉得百般无聊,只有披上外套,找同学看电影去,或是回舅母家去消磨一天。到处人家都为我有这么一个出色的丈夫而艳羡,我何尝不?只是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儿什么,我也说不出。

偶然也和丈夫定约会,去医院找他一同看场电影,参观画展,吃一顿轻松的饭什么的。可是在医院里,我只有做病人躺在白**时最神气,现在我走进去就像个多余的人,到处碍手碍脚的,我不知道谢医生的外套和帽子放在何处?到哪儿去找一杯水给口渴得要命的谢医生喝?他的抽屉的钥匙,诊断书上的签章……对于这些,赵小姐却最熟悉,要知道,谢医生每天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分之一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啊!这一半我却属局外人。看赵小姐出入匆匆,我嫉妒得想对丈夫说:“她简直像你的贴身丫头!”可是我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我的“妇人之见”,我应当感谢赵小姐,她是丈夫工作上的好助手。

在一次电影散场后回家的路上,他把我塞在他腋下的手紧紧握着:“蕙君,我有一个计划,你一定会赞成。”

“什么计划?补那次蜜月旅行吗?”

“不,比蜜月旅行更重要的,我想自己开一个诊所。”

我听了当然高兴,一个女人嫁了人,他的事业就等于她的事业。可是他接着说:

“我请赵小姐帮我们的忙,她也答应了。”

又是赵小姐!我听了半晌没言语,心里打着转。他这句话是有语病,还是出自偶然?他竟是先跟赵小姐商量的吗?可是我努力把我的“妇人之见”压倒下去,如果他的事业即是我的事业的话,我不正该很高兴地说:

“是,赵小姐是很好的助手。”

“是,她做事极细心。”

就这样,我们俩都同意了她。

我努力使自己加入新诊所的筹备工作,配窗帘,看工人打扫,但我为什么不找一份长久的工作呢?我对他说:

“我在门诊部管挂号好了!”

“我的女画家,你别折死我,两百块请个小职员,我还出得起。”他拍着我的肩头大笑。

诊所开幕以后,我就又被摒弃于门外了。偶然到诊所去看看,像个串门儿的客人样的被欢迎着。赵小姐和气地请我喝茶,请我上座,丈夫支使她这样那样像支使……唉!我不自在,可是我又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我的心情。我劝自己,不能只凭自己的直觉便那么没涵养,这要被丈夫看不起,要在朋友间落笑柄。我压制自己无名的妒火,借画笔在画布上乱涂,企图抹去我心中的不安,可是不能够,我把画笔摔在地下,爬在**哭了。我是女人,她是女人,他却生活在我们两个中间!爱情的产生是很难说的,它也许是一见倾心,也许是靠了多日的耳鬓厮磨。出于感恩,也许出于施与,我有什么理由说他们不会怎么样呢?可是我难道愿意把怀疑希望成事实吗?我矛盾不安,为了使郁闷的心情求解脱,我拾起画箱作一次短期的写生旅行。投入自然的怀抱,胸襟广大多多,我带着惊人的好胃口回来了。

可是一向活泼的他却变得沉默起来,我旅行所闻所见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连应酬我都看得出是勉强的。我的不安的心情再度发作:他工作疲乏吗?事业不顺心?终于有一天我在临睡前做主动的发问:

“你有心事吗?”

“嗯。”他正斜在躺椅上向天花板吐烟圈,听我一问,他蓦地站起来,低头在屋里来回踱着,然后走到床前来: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求你的谅解,我——我对感情的处理有错误。”

要来的事总要来的,我已理会出他所谓的“错误”指的是什么,我不敢对他正视,别过头去,面向着床前暗绿的小台灯:“不可以挽救吗?”我的声音多么脆弱!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我简直不相信,那低沉的声音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她已经怀孕了!”

一个女人最能把握现实的莫过于她的身体里有了一个生命,这使她有足够的理由能在一个男人生活里占据一个稳固的地位,而我,必须挪一挪,匀出些地盘来,让我们两个同在他心里挤。

如果我不能得到整个的爱情,我为什么不把它整个让出来?爱情像把扇子,旧了没关系,撕破就不好,如果一把崭新的纸扇,撕了一条缝,虽粘补后照样扇得出凉风,可是那条补痕看了并不舒服,宁可丢了不去用。世人又常说破镜重圆,但它照出人来总是合不拢。

因此,我对于这次爱情的处理,并没遵从亲友给我的劝告,舅母说:“赶走她!”茵说:“抢回他!”舅舅是男人,他愿意“两全其美”,而我却办了离婚的手续,一个人悄悄来到南部这山村。舅母送我到车站,她抹着泪骂我:“傻到这种地步!”

我无论如何倔强,毕竟是个女人,这总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心力交瘁,我又倒下了。养疴一年,我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但是心之创痕,何时才能平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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