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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回到上海,这话还在佟一琮的耳朵里飘着。

回到上海的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玉雕的研究上。拍卖行里的工作压得他整天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不停地旋转,有时他想冲到黄浦江边大吼几句,真累啊!他伸长脖子,瞧瞧举步生风、忙得连喝茶时间都没有的步凡,那句骂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你累,比你累的人多了去了!谁不是每天都在和生活进行着战斗?

佟一琮想起了一个段子:你花六块八买个便当吃,觉得很节省,有人在路边买了七毛钱的馒头,吞咽后步履匆匆;你6点起床看书,觉得很勤奋,发现曾经的同学6点就已经在面对繁重的工作;你周六补个课,觉得很累,打个电话才知道许多朋友都连续加班了一个月。亲爱的,你真的还不够苦,不够勤奋和努力。

为了程小瑜和她肚子里的小佟一琮或者小程小瑜,佟一琮告诉自己,要更勤奋、更努力,怎么累都值得。有女人在,再小的窝也是家;有了孩子,再年轻的男人也是爹。

人总得有目标。现阶段,佟一琮的人生目标就是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来上海几年了,一直到现在,他才充满**。

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男人的责任是什么?事业有成是一份责任,孝敬父母是一份责任,疼妻爱子是一份责任,我要做的是把三者结合在一起,而后两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业有成。程小瑜的理想是在上海拥有一个家,那我就把这个定为目标,在上海实现腾笼换鸟。三年内,事业小有成绩,给老婆孩子一份安全、一份幸福。

写完了,佟一琮突然觉得“腾笼换鸟”这个词用得不恰当、不吉利,把它改成了“腾飞跨越”。想想觉得像口号,可他懒得再改了。已经这么写了,就这样吧,意思自己明白就成了。

佟一琮鼓足勇气,制定了明确的目标,工作状态焕然一新。他听到公司里的同事小声议论:“佟一琮春节后怎么像打了鸡血似的?”

“是不是步总要提拔他?”

“谁知道呢?反正感觉那小子和步总关系好,整个儿一跟屁虫。”

…………

佟一琮才不理会这些话呢,心说你们知道“打鸡血”这词是哪儿来的吗,就敢用在我身上?

脑子走神儿的工夫,佟一琮被通知到步凡的办公室开会,会议内容是一场拍卖会的具体安排部署,前脚进去,办公室门还没关上,同事就喊:“小佟,电话!”

佟一琮看了看步凡,步凡点头:“去吧,说不定有急事。”步凡没有说明,但佟一琮心里清楚,步凡知道程小瑜怀孕的事,私下里还和佟一琮说,家里有特殊的事儿打个招呼,再过七个多月就升级当爹了,借孩子的光,给准爸爸创造宽松的环境。工作上的上下级,私生活里的好哥们儿,佟一琮打心眼儿里喜欢,不,应该说敬佩步凡。

步凡真是神机妙算,果然是程小瑜打来的电话。

“虫虫,我在医院,你来接我吧,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程小瑜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医院?出什么事儿了?”佟一琮的第一反应是程小瑜和孩子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我……刚才做了手术。”程小瑜的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叫一样挤进佟一琮的耳朵。

“手术?什么手术?车祸?呸,我这张嘴,胡说八道,老婆你别生气。到底怎么了?”各种不祥的念头一下子蹿了出来。

“人流手术。”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一样。

佟一琮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血液迅速奔涌上头,他对着电话大吼:“程小瑜,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孩子是你一个人的吗?你有什么资格一个人做主?你有什么资格结束我儿子的生命?!”

程小瑜的声音还像蚊子,却特别有力量:“佟一琮,你现实点儿好不好?就凭我们现在挣的那点儿钱,我们拿什么养孩子,自己都养不起……我要挣大钱,我要陪客户,怀着孩子,你让我怎么陪?人家让我喝酒我喝不?人家让我陪着跳舞我陪不?”

“程小瑜,你的眼里只有钱吗?一条小生命在你眼里不如挣钱重要是吗?”

“我是不想让我的孩子吃苦,不想我的孩子上幼儿园、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时让人瞧不起,你以为这里是在岫岩?这是大上海,现在是什么社会,笑贫不笑娼,没钱就是孙子!再熬几年吧,我们还会有孩子的。”程小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佟一琮真想抡起拳头捶上几拳,拿着电话听筒哑口无言,全身哆嗦,直到对方又传来一句话。

“佟一琮,你不来接我,我也不会怪你……总之,孩子没了。”程小瑜的鼻音特别重,接着只剩哭声。

佟一琮猛地想到了另一件事:程小瑜的一次次晚归!他脸色铁青得吓人:“说吧,在哪家医院?”

“九院。”

重新走进步凡的办公室请假,步凡在佟一琮肩上拍了一下,说了两个字:“保重。”

佟一琮打了出租车直奔九院,车轮向前,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原本想和他聊天的司机知趣地闭上嘴巴。

和程小瑜相识后的一个个片段重叠放映在佟一琮的脑海中,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吻,第一次水乳交融,跪别父母,黄浦江边的无奈酸涩,吵闹和好,再吵闹再和好,春节时全家其乐融融……让他没想到的是幸福竟是这么短暂,还没来得及感受,就消失在空气里,抓不住,触不到,没有一丝痕迹。

猛烈的撞击惊醒了梦游般的佟一琮,只见一辆出租车从后面撞击着他乘坐的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后面则是一辆公交车。佟一琮这辆出租车司机拼命地控制着方向盘,车子仍旧向前冲去,佟一琮抓住扶手,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撞上了前面的另一辆出租车,而那辆始作俑者的公交车还在向前……当所有车终于停了下来,佟一琮哆嗦着下了车,活动了下四肢,发现自己没受什么伤,心才稳定下来。此时,他这辆出租车的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表情痛苦,佟一琮转到司机那一侧,努力想拉开那扇车门,费了好大劲儿,车门一动不动,司机摆手示意他不要白费力气。

这时,后面的那辆出租车里传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呼救:“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佟一琮望过去,车里血迹斑斑,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脑袋上全是血,后排车座和前排车座紧密地结合着,呼救的是一个穿着嫩黄色外套、梳着马尾巴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隔着车窗,小女孩儿清澈的眼神让佟一琮的内心一动。

“哥哥,救救我!”小女孩儿的眼睛盯着佟一琮。

即使没有这句话,佟一琮一样会伸出援手,小女孩儿那边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他走过去,使劲儿拉了下车门,如他所料,根本拉不开。他向里面看了看,小女孩儿的腿好像卡住了。他问:“我试着抱你出来,能出来不?”

“能!”小女孩儿的脸上挂着眼泪,这一刻眼里却写着坚毅。

顾不上理会围观的人群,佟一琮赤手拿掉那些碎玻璃,手很快就被扎出血了。

“哥哥,你的手出血了。”小女孩儿的声音发抖。

“没事儿,准备好,我抱你出来可能会疼,挺着点儿。”

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伸出双手环住佟一琮的脖子。

佟一琮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伸进车窗里,牢牢抱住小女孩儿,那个瘦小的身子一下子从车窗里钻了出来。佟一琮身后响起了掌声。

小女孩儿紧紧搂着佟一琮的脖子,放声大哭,显然吓得不轻。佟一琮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不怕不怕,出来了,没事儿。”

“哥哥,我的腿疼。你带我去医院,可以吗?”

佟一琮这时才注意到,小女孩儿说着一口南方口音普通话。

救护车、警车这时也赶到了现场,佟一琮和小女孩儿同时被推进了一辆救护车。医院里的检查结果表明,佟一琮除了后来手被玻璃扎伤,没有其他伤处。小女孩儿的伤重,亲属赶到之前,小女孩儿始终拉着佟一琮的手。

佟一琮也知道了她是福建人,是到上海阿姨家玩,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事。小女孩儿的亲属来了,佟一琮和她挥手告别,小女孩儿突然说:“哥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佟一琮一笑:“客气啥!是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

“你脖子上系的石头真漂亮。”

“我也觉得它漂亮。不过这不是石头,是玉,是岫玉,我的护身玉。小妹妹,谢谢你的夸奖。加油,快点儿好起来。再见。”佟一琮弯腰摸了摸她的肩,转身离开。

“哥哥,我叫花雪痕,花朵的花,雪花的雪,痕迹的痕!我记住你脖子上的岫玉了!”小女孩儿在佟一琮身后喊,“你叫什么名字?”

“佟一琮。单人冬的佟,一二三的一,王、宗加一起的琮。”佟一琮走路速度飞快,也不知道小女孩儿是不是能听清楚他的声音。他虽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着火。程小瑜还在九院等着他,天知道为什么要选那么远的医院。

九院的妇科医生们可是听清楚了佟一琮的喊声,大声呵斥道:“喊什么喊!程小瑜早让人接走了。”

“让人接走了?谁接的?”佟一琮一头雾水,难道是同事?

“一个男的,挺瘦的。”佟一琮的脑袋里又是嗡的一声响,一点儿也不比出车祸受到的撞击轻。

佟一琮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进了门,佟一琮看到程小瑜已经躺在了**,桌子上堆放着几大袋营养品。程小瑜脸色煞白,没有一点儿血色,见到佟一琮,她坐了起来:“一直等你你也不来,我有些晕,就给一个女同事打电话,让她把我送回来了。她真客气,买了一堆的补品。”她特意加重地说出了“女同事”这三个字。

佟一琮紧抿着嘴唇,坐到床边,轻轻抚摩程小瑜的脸,轻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程小瑜的眼泪冲出了眼眶:“虫虫,你别生我气,行吗?”

佟一琮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是我不好,给不了你和孩子富足的生活,是我没本事。”

“虫虫,原谅我,行吗?如果再怀上,我一定生下来。我们还年轻,我们共同努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个晚上,佟一琮和程小瑜紧紧相拥,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比初恋时说的话还要多,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和往常一样,程小瑜先睡着了,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佟一琮手上的伤,更没有看到佟一琮心里的伤。

佟一琮心里清楚,原谅一个人容易,但要重新建立信任太难。他终于沉沉睡去了,梦境里出现了一个全身散发着凝脂般光泽的小天使,只是天使的翅膀受了伤,哀伤地看着佟一琮,欲语还休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佟一琮在镜子里发现脖子上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出现了一道从没有过的裂纹,一道不用强光手电筒照射就能看得出来的裂纹。佟一琮一下子想起了老娘安玉尘在除夕之夜说过的话。

冷汗从佟一琮的头上溢出。

河磨玉平安扣有了裂纹,尽管已经不完美了,却依然和平常一样挂在佟一琮的脖子上。完美不完美这件事,从来不是由眼睛决定的。对于人也好,事也罢,如果自己的心觉得完美,那便是完美,比如那枚平安扣在他心里的位置和完美度。

河磨玉平安扣不离身,不仅因为老娘安玉尘的叮嘱,也是因为习惯。

孔圣人说过,玉有德,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佟一琮不敢说自己是君子,但他确实做到了玉不离身。一周岁起,这枚平安扣就跟着他,除了换挂绳,洗澡时都没摘下过。

多年过去,在他心里,这枚平安扣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有了裂缝还挂在脖子上,为的是一种信仰。

这事说是巧合就是巧合,说是天意就是天意。本来,抓周的时候这块河磨玉离他最远,可他偏偏舍近求远,最先抓的就是它。这情形他当然不记得,可爹妈记得,家里的亲人们记得,人们时常把这件事抖出来,重新温习一遍。说这胖小子跟岫玉有缘,而且缘分深着呢!

步凡听完佟一琮的往事回忆,对着那枚河磨玉平安扣仔细地端详起来,眼睛一阵儿睁大,一阵儿眯小,脸上始终放着光。仿佛要解开什么谜,可又找不出谜底。

“一琮,我个人觉得,你和岫玉的渊源太深。或迟或早,你也会和我一样。”

步凡的前一句话,佟一琮深信。后一句,佟一琮没听明白,却露出微笑。玄机,这个在老娘安玉尘身上适用的词,在步凡身上也适用。沾玉的人有灵气。老娘是,步凡也是。

步凡起身关紧办公室的大门,坐到沙发上,和佟一琮面对面:“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佟一琮心里一紧,正视着对方。

步凡表情严肃,夹杂着畅快,还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怪异。

“我已经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内会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那人你也认识,估计你能猜得出是谁。”

这个消息让佟一琮又震惊又意外。

他曾经设想过,有一天步凡会离开拍卖行。虽然步凡是行里的中坚力量,他尽心尽力工作,看上去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可佟一琮看得明白,步凡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心思一半在工作上,一半在玉石上。步凡在两个世界里不断地切换频道,来去自如,从不混乱。

佟一琮最初特别佩服步凡的切换能力,他也努力过,但做不到。后来,他想明白了,人心的容量有限,放不下太多。太挤了,心会撑破。步凡是在硬撑着,撑不下去的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舍弃一个。

结果,果然。

对于接替步凡的人选,佟一琮猜测是现在的副经理,姓董。那是位工作能力强、心胸略显狭窄的上海男人,是传说中董事长的妻侄儿。不过,他最关心的不是谁接替步凡,而是步凡离开后要做什么。他的关心出自朋友的真心,一时间反而忘记了想自己在公司的处境。

但步凡想到了自己离开后佟一琮的职场处境。

“中国有个特色,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里的人明里暗里差不多都知道我们两个人走得比较近,加上……你以后在各方面要多加小心。”

步凡的话支支吾吾,不太像他平时的性格。

佟一琮明白让他支支吾吾的是那位副总经理的个性,话到嘴边却没说,也是因为步凡的性格,不愿意讲人坏话。

步凡的叮嘱,听得佟一琮感动又难过,仔细想想,从最初走进这家拍卖行到现在,步凡给他的关照看似轻描淡写,实际却是沉甸甸地坠着人心。步凡知道佟一琮喜欢玉,只要是涉及玉石的拍卖会,每一场都会安排佟一琮从始至终参与。玉石的相关知识,古玉的鉴别方法,玉雕、绘画、陶艺、文学等艺术门类,只要步凡掌握的,便对他倾囊而授。只要方便,周末时两人准会同时出现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场。反倒是在职务和薪水方面,这几年佟一琮前进的步子并不大,没有越过行里涨薪升职的规矩,按部就班,一步步地走着,都在步凡的权限之内,没有越级的地方。

程小瑜为这事时不时地敲打他,有时会说:“你以为步凡真心当你是兄弟吗?要是真当你是兄弟,是朋友,怎么会不提拔你呢,两人的好体现在哪儿呢?人和人关系好是用嘴巴说的吗?好得体现在行动上,得动真格的。”

佟一琮听到这话,不否认,也不认同。他知道,这事不怪步凡,步凡有步凡的难处,拍卖行有自己的规章制度,要拍卖的物件那么多,可是除了玉石珠宝类,他全都没兴致。至多再瞧瞧字画类的古玩,这样的情况下大跨度提职加薪,那是为难步凡。做事情总得服众吧,要不工作咋开展?真要提拔了也是为难他自己,没兴趣的事做起来不会让人心里畅快。但在玉石方面,佟一琮敢说,他和步凡在一起是提升最快的几年,这种提升不显山不露水,潜移默化,水滴石穿。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步凡是他的良师益友,带给他的是大格局、大构想、大眼界,使他从一个安安分分的小打工仔,变成了一个藏着希望创建岫玉大平台的“野心家”。

步凡说:“咱们拍卖行虽然不大,但关系复杂,盘根错节。有些人看上去没什么能力,整天在混饭吃,可人家有背景。别说是你我,就是公司的老大,也不敢动人家。因为那些人的根子在外面,在上面。拍卖行指着外面、上面的那些人才有生意做。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以后,你也得注意,谁也不知道谁的背后是谁。在没弄清楚各种关系前,少说话,多观察,尽可能不要给自己树敌。在现在这个社会,想在工作中结交好朋友很难,得罪人就容易了。有时候,一得罪就是一串人,真心是犯不上。”

佟一琮点头称是,明白步凡所指的“那些人”是谁了,这才恍然大悟,“那些人”为什么悠闲得像神仙一样,却没有受到公司的任何告诫或者惩罚。

步凡说:“还有一点,得为自己打算。国家有五年计划,咱们个人也得有近期计划、中期计划、长远计划,这个计划不一定是固定的,可以调整,但总体方向应该是越来越明确。拿我为例,按照你的推想,我可能应该跟爷爷一样。可是一来我需要经验,二来需要经济基础,三来我也需要了解企业的运作,我这也算是‘曲线救国’。”

佟一琮这时猜到,步凡的去向。应该还是和玉石有关,难道是做自己的玉石平台或企业?

步凡说:“一琮,还要提醒你一点。”他停了一下,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一琮,你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就是格局。我们的格局都比较小。这和下棋差不多,有人下一步能看三步,但有人就能看到十步。再拿喜欢玉石来说,你想的只是做个玉雕师,这当然很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放大一下格局,比如……做个玉石大亨呢?”

佟一琮精神一振:“玉石大亨?我想都没想过。”佟一琮其实想过,只是不敢承认,他觉得那是梦,太遥远了。

步凡笑道:“为什么没想过呢,是不敢想?还是……我觉得可以想一想。梦想还是要有的,有了梦想,才能在机遇出现的时候,抓住它,然后一步步去推进,去实现。这个,你真的可以想一想。”

佟一琮说:“谢谢您了,跟我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步凡说:“咱俩还用客气吗?你我太像了,说不准,将来我们还会再合作,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不过,我离开之后,你还是要在公司里处处小心。”

佟一琮鼻子发酸,鼻音重了,说道:“无所谓了,不行就跳槽。现在我也有了经验,找工作应该不难,就当积累经验了。对了,我最想知道的你还没说呢!”

步凡回答得很畅快:“就知道你好奇这个。我已经正式拜海派玉雕大师陈睿为师了。”

听到“陈睿”这个名字,佟一琮一点儿也不惊讶步凡的选择了。步凡祖上是扬派的玉雕师,对玉石的那份痴迷早就融进骨子里了,能够认全国玉雕的一派宗师做师父,难怪连总经理都不肯做了,这个决定值得,这次的放弃也值得。

“关门弟子吗?”

“是。但我年纪不是最小的,师兄里有比我小十岁的。不过,师兄弟间从来都是按拜师的前后算的,从来不按年纪……一琮,你特别像当年的我,这也是我特别喜欢你的原因。我们总是在矛盾纠结,总是跟社会较劲,其实是跟自己较劲。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清楚地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过最想要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步凡说话时,眼睛看着办公室的门,佟一琮觉得步凡的眼神有些飘,仙气缭绕的样子,那双并不大的眼睛像是飞出了办公室,看到了整个世界。

步凡说:“这可能是第一步,下一步,我可能会借助师父的资源,做自己的事。这是后续,将来有机会再讲给你。”

佟一琮没再追问,步凡可不是格局小的人。他肯定在下一盘大棋,能对自己说这么多已经不少了。他张罗着请步凡吃饭,步凡拒绝了:“将来有机会我去鞍山,到时候你得大请,带我游遍鞍山。玉佛苑里的世界最大玉佛、千朵莲花山,还有千山汤岗子温泉,都是我最向往的去处,要是鞍山市里再有个综合玉石交易平台就更完美了。汇集顶级的玉石,说不定我会乐不思蜀呢!一琮,我一直好奇,岫玉的产地在鞍山,为什么鞍山市里没有建设一个大型的综合玉石交易平台呢?鞍山可比岫岩更适合,毕竟是市里,区位优势、交通优势都明显,对资金和人才的吸引力也更强劲。这可能就是你的机会,出现时,抓住他。”

这事不光步凡想不通,佟一琮也想不通。

到上海这几年,他的眼界开阔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让他浪费脑细胞最多的内容从始至终都是岫玉。每每想到岫玉,相关的千头万绪都会连带着冒出尖儿。

知道得越多,他越为岫玉的将来担忧。玉石产业发展太快了,早就从最初的资本市场升级为比人才、比品牌、比商业模式,这些恰恰成了岫玉发展的瓶颈。

以前他觉得岫岩不错,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安稳。光是岫玉就能养多少人?跳出来才知道,他是坐在家里夸自己,眼界太窄了。岫玉全贱卖了,亏大发了!岫岩本地县域经济发展程度较低,不利于人才的聚集和品牌的创立,至于商业模式的运作更有一定局限。如果把岫玉放在上海之类的一线城市,岫玉的储运、保护措施成本又太高。这样推算,鞍山市虽然在全国属于三线城市,但和岫玉产地最近,交通便利,成本适中,人才充足,还能辐射全国,建设一个大型的综合岫玉交易平台,同时融入文化、金融、收藏和家居各类产业,鞍山的玉石交易平台与岫岩原产地交相呼应,内外兼营,那岫玉的身价飙升,简直不可想象……

佟一琮记得,清末著名古玩收藏家赵汝珍曾经说:“居家无玉,宛如非士夫之宅第。服饰无玉,直同非完整之衣履。身上无玉,似不便与友朋相会。无玉之知识,直不能插入友朋集会之谈话。”

如果鞍山有一个综合的岫玉交易平台,岫玉的普及会不会达到赵老人家所说的人人争抢拥有?这些念头在佟一琮的脑子里只是一个闪念,可能衍生的相关产业他更是想都没想。其实在其他地方,也有人和佟一琮有同样的闪念,不过人家却将闪念做成了现实。因为一块石头改变一座城市的神话成了现实。

晚上,佟一琮把步凡的决定讲给了刚刚恢复身体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程小瑜。

程小瑜的第一反应是:“虫虫,新老总会不会把你裁了?你可是步凡的人。”

“不至于吧,裁人总得有个合理的理由,我又没犯什么错误,又不会影响他什么。”佟一琮觉得这话说出来特别不自信,不自信不是由于他本身,而是由于那位新老总的性格,别说裁人了,他做出比那更绝的事情来人们也不会意外。

“就看人家想不想裁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也无所谓。不行就换工作,树挪死,人挪活。换了工作,说不定还会有新的机会呢!”

“那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两人在这件事上,观点倒是达成了一致。

步凡的推测方向正确,程小瑜的猜测十环命中。新上任的总经理做的第一件事是减员增效,减员的名单一共五人,“佟一琮”三个字赫然在册。新老总手段狠,不但裁人,还让每个人都主动写一封辞职信,要求字数一千字,否则不给结算工资。几个被裁的人当时就小声骂娘了:“当自己是老师?给留作业?”

佟一琮用了不到十分钟写了三百字,啪地拍到了老总桌子上。佟一琮心想,你要是敢和老子说什么,老子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东北爷们儿。老总没好气地瞪着他,正要发作,看着佟一琮比他还凶的样子,心中的小火苗自动熄灭了。

其他四个人找到佟一琮商量:“咱们不能任人宰割,得找董事长理论理论。要不咱们写个联名信,小佟,你看怎么样?”

佟一琮笑笑:“我不参与了。”

几个人听到这话散开了,聚到另一边商量怎么办。佟一琮隐约听到有人在说:

“姓佟那小子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他和步凡关系好,步凡肯定早就帮他安排好新工作了,要不然他能那么安稳?”

“可不,我咋办呀?回家我老婆不得吃了我?”

“我更是,大人能过苦日子,我儿子咋办,断了奶粉钱,我儿子吃啥?”

…………

佟一琮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东西,抱着一个纸箱出了拍卖行的大门,径直走向车站,上了车,一屁股坐在公交车的硬板凳上。他低着头,眼睛看进纸箱,心里空落落的,在这家拍卖行起早赶晚有偿奉献了几年时光,最后剩下的只是一个没装满的纸箱。

步凡说,让他去寻找内心最想要的生活,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实际上最难回答。什么是最想要的生活?财富、地位还是权力?所有这一切与他根本不搭边,就像程小瑜生气时骂他:“佟一琮,你就是一个没理想没抱负自甘平庸的岫岩小市民!”佟一琮知道程小瑜的性子,口出无忌,伤人无形,听了让人心里难受。换成别人说这话,他宰人的心都有了,但换成程小瑜,他能包容、能理解、能宽容,他清楚这是因为对程小瑜爱得太腻、太泛滥。可他绝对不认可程小瑜的说法,到上海的每一天,他和程小瑜一样拼命,每天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疲于奔命,却常常忽略了自己的内心,幸福吗?快乐吗?累吗?值得吗?为了谋求幸福一路狂奔,最后却发现早已迷失了幸福的方向。是不是应该走慢一点儿,坐下来陪陪自己,让心静下来,做点儿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

佟一琮的心静不下来,不是因为程小瑜的劝慰少,程小瑜的性格没人比他更了解,真实不做作,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程小瑜如果嗲声嗲气地说些虚伪的劝慰,他反而觉得不得劲。程小瑜的劝慰是大大咧咧的:“虫虫别上火,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找工作被裁跳槽是正常事。但你不能不着急,我们每天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要用钱,你是个爷们儿,就得想爷们儿的事。”佟一琮觉得程小瑜说得有道理,总不能让程小瑜挣钱养自己,那自己成什么人了?口号不是说了嘛:成功经不起等待,成功只争朝夕!

佟一琮心静不下来也不是因为重新找工作屡屡碰壁。又不是第一天来上海,找工作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早有准备。被告知不适合,或者无声无息,又或者直言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情况都很正常。

让他闹心的是步凡提出的问题,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爱情、事业、理想、金钱、健康、快乐……哪一个才是第一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吗?孤儿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父母都在身边,病**的重病患者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健康,但是他们能得到吗?

对于佟一琮来说,最关键的是确定自己现在最需要什么,要达到怎样的人生目标。他为自己突然想通这个问题感到小小的自豪。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至于最终要达到的人生目标……佟一琮吃饭时想,睡觉时想,去厕所时也在想,无论做什么都在想,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岫玉玉雕,不,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岫玉平台,这个念头填满了他的脑海。

像电影回放一样,佟一琮逆向往回推,最初来上海时,迟迟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想找份和玉石相关的工作,最终到了拍卖行。

认识了步凡,没事儿就往古玩市场钻,也是为了岫玉。

推理到这儿的时候,佟一琮的思路一下子打开了,自己为什么非得为别人打工,就不能为自己打工吗?就像步凡说的,自己可是有岫玉资源在手的,这个优势有几个上海人敢和自己比?步凡在拍卖行积累经验,自己靠岫玉资源积累经验,不一样是“曲线救国”吗?

这样的想法让佟一琮兴奋快活,但另一件事情却让他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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