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三十六
这是一句口头语,有“最终”、“终究”、“最后”、“必定”的意思。比如两个人吵架了,一个说“我迟早三十六要打你一顿”另一个也不示弱,回答说“你迟早三十六要得癌症死了”它的起源,来自人的寿命。我小学语文老师曾这样解释过,说旧时候男人活着的寿命最长不会超过三十六岁,都让阎王爷勾去了。为什么这么短寿?因为那时苦,苦得肚里没东西吃,苦得有病无处医,苦得生活太劳累,生命过早地透支,昙花一现。

现在自己一眨眼就踏上了三十六岁的门槛。站在这道门槛上,我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六年前的我,这个我,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既成事实,像张画皮,确如死了一般;一个是三十六岁后的我,这个我虚无飘渺,懒洋洋地徘徊不前,好像一辆没有发动机的破车在那里搁浅。

所以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动力。我想写篇东西,说说三十六岁的烦恼痛苦之类的,但害怕写出来后真会笑掉前辈同事同龄们的大牙。思前想后了一阵子,最后我眼睛里终于又冒出了两个人影。这两个人影,一个是三十六岁的父亲,看起来像张黑白照片,一个是三十六岁的我,当然是张彩色照片了。我与父亲并排放在一起,正好应了“迟早三十六”的新解。这样的比照,让我生出无限的感慨。

以下就是我对“迟早三十六”的演绎,权当是一家之言。

1、关于家庭。三十六岁那年,父亲已经做了十六年的父亲,他家里已有了三只书包,最大的已经十六岁,正在为考高中冲刺,另两只书包也在村里晃来荡去。家里还有两双脱产劳动的手,手上爬满了一个个老茧,是让书包磨出来的。我三十六岁时,家里就一个五岁的女儿。我靠国家给我养活,每月工资旱涝保守,脑子里却装着一坛苦水,腹中灌满了五颜六色的牢骚。

2、关于居住。三十六岁的父亲已还清了欠了十年的债务,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父亲我爷爷分家时留给他的那间草披屋,住进了自己盖起来的三间瓦片房,又为几头肉猪一群鸡鸭搭了个草屋。我三十六岁时,住在他看不惯也不习惯的城里,用尽毕生的积蓄,再加他的积攒,还向银行伸手,以三十六岁后的年龄作抵押,拥有了他看过来像火柴盒大小的一层楼。

3、关于财产。一辆手拉车一年四季地被父亲拉来拉去,一辆海狮牌自行车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只钻石牌手表在他和母亲之间轮流着戴,那就是他全部。承包制的风吹过后,又配备了打稻机,风车,及其它必备的竹木铁制品。我三十六岁时“四个现代化”烂在了记忆的深谷,家用电器一个月的费用等于一个下岗职工的最低生活保障,摩托车进了废品收购站,卖菜接孩子动了他坐进去要头晕的小汽车。

4、关于生活。父亲以为,人生在世,吃穿两事。还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一年四季穿的衣服上长满了补丁,以能实现喝酒吃肉为天大的快乐,以至于后来能天天吃到鸡壳、鸡爪、猪肺,为生活的最大满足。我三十六岁时,也讲究开门七件事:衣食住行游乐购。有空到咖啡店喝一杯五六十元的咖啡,天南海北游一游,挖空心思乐一乐,只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需食物皆从超市里搬运。

5、关于事业。在父亲说来叫“生活”三十六岁的他只晓得种田,他的种田后来我美其名曰““种田的哲学”无非是多种田多打粮多卖粮,他说这是勤劳致富,目标是跟随村里房子高度不断增长的速度,所以他把田地看得什么都重。我三十六岁前,到了农村工作,以征用的名义剥夺了近万亩农民口头挂着的万万年子孙田,我号召农民说种田人是最无出息的人。

6、关于理想。三十六岁的父亲当然也有理想,只是不说理想,而是说梦想,就是“做梦都想”比方三十六岁时他就跟我们说,梦想我们做子女的能够成为国家户口,梦想粮价能高过肉价,梦想打一天工能赚十块钱工钱,梦想下雨的时候天就下雨,梦想天晴的时候天就放晴,梦想每天能在街上吃豆浆和馒头。我三十六岁时,父亲当初的梦想就成了笑话,我梦想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出国,梦想工资能涨到一万块一个月。

7、关于幸福。父亲三十六岁时,社会上正有一首歌,总是这样唱:幸福不是毛毛雨。然后他就拼命地在毛毛雨中做活,叫做:苦,并幸福着。三十六岁的我,总盼着福利彩票中大奖,也盼着老家的老屋能卖出个天价,那样我就能天天到咖啡店里去消遥。

8、关于寿命。父亲三十六岁时说,他活到六十岁时就“退休”了,就要子女养活。他还说,如果子女不孝,就一瓶乐果当酒喝了。我三十六岁到来前,接到父亲一个电话,父亲电话里对我说,说他要去讨饭,他说讨饭总比坐在家里舒服,坐着就是等死。然后我为五十六岁的父亲找了一份替人家看管花木基地的工作。

9、关于亲情。父亲三十六岁时不知道“亲情”这个词,但他在除夕夜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给他的三个子女分了压岁钱,许了一个明年过年有更好吃更好穿的愿望。我三十六岁到来前的那一天晚上,一家人在饭店里吃大餐,喝外国人喝的酒,喝得晕乎乎时,给五十六岁的老父亲打了个电话,叫他晚上上山管苗木时别忘了把狗带上,告诉他明天我们来老家吃中饭,他听完后呵呵地笑得很开心。

10、关于食物。三十六岁的父亲吃过了所有生活的苦头,好的食物都让我们吞了。我三十六岁时,已经吃过天下所有的筵席,而父亲至今不知道什么叫鱼翅什么叫鲍鱼,想象不出一杯茶要五十块,一块牛排要百把块,想象不出他儿子为什么那么喜欢吃他当初不想吃的野食臭食。

这就是“迟早三十六”再套用城里人与乡下人的那段顺口溜,三十六岁的父亲对三十六岁的我好像这样说开了:我吃玉米时,你吃大米了;我吃大米时,你吃玉米了;我吃蔬菜时,你吃鱼肉了,我吃鱼肉时,你吃蔬菜了;我走路时,你坐车了,我坐车了,你走路了

现在我三十六岁了,成了城里人,现在乡人人父亲已经做了我女儿五年的爷爷。现在我与父亲一年难得坐在一起。但我看到,父亲用他的茂盛的满头白发,绘出了我生活的全部色彩,而我的幸福已深深刻印在他的脑门上了,父亲的笑起来的皱纹常常刺得我心里疼痛不已。

每每父亲见到我女儿总咧着嘴乐,讨好我女儿叫他一声爷爷。我女儿玩笑似地叫爷爷爷爷,然后对我父亲说,爷爷是农民,奶奶是农民,公公是农民,婆婆是农民,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工人。我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来区分的。我父亲说我女儿真乖,连农民工人也晓得啦,然后问我女儿,你是农民还是工人?女儿坚决地回答:我是工人。父亲则大笑。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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